无论你是一个普通人,还是一个普通人,甚至是一个普通人
——韩寒
在一次学生组织的类似“一虎一席谈”的自由谈活动上,辩论双方的六位学生激情舌战而又充满理性精神,因为他们讨论的是与每个大学生都密切相关的“蚁族”问题。这些学生用足了功夫,搜集了大量的资料,其思考的范围和深度也让我这位评委老师兴奋不已。然而,到了每个学生进行总结的时段,一位男生却悲观地说:“我们今天在这里滔滔不绝,建言献策,达成了基本的共识,但走出这个教室,走进外面的世界,面对的仍然是众多大学生蚁族的辛酸处境,我们的辩论到底能改变什么?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
这番话让现场的空气一下陷入了凝重。在后来的点评中,我宽慰道:“辩论本身就是有意义的。我们也许什么都改变不了,但作为学习法律的学生,重要的是我们在辩论中已经改变了自我。通过辩论,大家会变得更加真诚、理性,更加接纳、包容,也更加深入地认识了自我和社会。对于今天的中国而言,改变自我就是改变社会。要想让世界变得更美好,首先就要让自己变得更美好。因为我们改变自身的努力,世界的生存法则将变得有所不同……”在活动的最后,我和全场的学生甚至一起高呼着“辩论改变中国”的口号。
道理倒是讲了一通,但过后很长时间,我仍然对那位学生的话语无法释怀。身为大学教师,我是一个非常反感说教的人。我也知道,当这些学生面临就业的压力、社会的不公等等切身问题,我的那些话真的起不到多大的安慰。残酷的现实已经让多少法科学生抛弃了法律的理想主义,转而拥抱世俗的物质主义,并将之视之为世故和成熟。
然而,冷静下来,我还是想说,生命最值得欣慰之处,就在于能够省察自我。正是一代代人超越短浅利益的努力,在支撑和推动着人类不断走向繁荣文明这一根本利益。每个人生、每种职业,都和更广阔的他人与社会形成了某种动态的张力。自我的放弃和懈怠,不仅让自己的生存空间受到挤压和萎缩,也在无形中缩小了整个人类社会可能达到的限度和机遇,因此对自我和人类共同体都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。认识和改变自我,或者说自我的觉醒,才是人生的最大目标,也是奉献社会的真正起点。因此,以自我救赎为标志的独立,不仅是一种姿态,简直就是严峻的生存法则,它是拓展生命空间的最为紧迫的行动。
这一立足点也为我们提供了对政治的另一种思考进路。正如昂格尔所言,“给一群人带来秩序,要比给他们带来生命更加容易。政治的最大雄心不是帮助他们走向秩序,而是帮助他们赢得生命。”对于那些关注一个民族如何站立起来的人而言,政治的抱负、政治与个人的关系,是一直需要自觉反思的首要问题。参差多样乃幸福之本源,自由之善乃德性的基础。政治品格的维系,依赖于对个人人格的尊重和彰扬。追求卓越和英雄情怀,并不以渺视芸芸众生为前提,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政治使命。在今天的中国,任何方向上的努力都是有价值的,都是不可替代的。我们往往放大了它们之间的矛盾,而没有注意到它们共同形成的伟大力量,就像我们放大了不同个性之间的冲突,而没有注意到它们对于健全人格的塑造一样。
生命本虚空,但重要的是在虚空中人的生命还存在着,重要的是这无中的有;世间本黑暗,但重要的是黑暗中还有那一星星、一点点、一束束的光明在指引着找路的人;人间本满了邪恶和不公,但重要的是公义和良知亘古长存,薪火相传,接续着人类文明的进程;人心的确散了,随处是孤独和冷漠,但重要的是我们仍然有爱的呼唤,仍然可以相互温暖,有感动、微笑和泪水。生生世世,我们一起搀扶走过。我们需要在相互扶助的过程中保留各自的梦想,来让我们的旅程变得光明灿烂。
哈维尔说,“世界堕落到我自己堕落的程度”。这就是对我们每个人该如何采取行动的最好答案。我们完全可以保留一部分心灵的净土,而不必效法这个世界;我们完全可以在艰难世道中活出不一样的风范,而不让痛苦把门槛化为石头。人心的阻隔是可怕的,但人心的力量也是强大的。外在的处境映照出人类的超拔,法律事业遭遇的挫折则表明了坚守这一事业本身的重要价值。
收入在这个集子的这些文章,反映了我对中国法治前途的忧思,也反映了我这几年在平凡岗位上孤独对抗堕落的努力。我很欣慰,我没有愧对法律事业,也无愧于身为教师的良知。我把这些文字看成是自我救赎的片段,它们反映了我在不同方向上的奋斗,也反映了我从低处向高处的挣扎。无论是影评、书评和时评,还是法边余墨式的文字和与学生读书交流的心得,它们都反映出我一致的心境和关怀。我珍爱这些自由思考的文字,它们属于诗性写作的一个部分,是未完成时,是现在进行时,是为了展示矛盾而不是为了粉饰心灵的太平。好在这些挣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情,而是充满了轻松和阳光、情怀和情趣。人生的一切都是零件式的,是虚空和零散,但在这一切支离破碎的背后,我们能更清楚地洞见一个全然的整体,它不仅连缀生命,而且就是生命的本相。
我不会蔑视肉身,不会无顾苦难。我将正视这些“悲哀与诅咒”,像舍斯托夫所说的那样,“不禁止它们,而是从它们出发”,从而奔向公义怜悯的光辉前程。《诗篇》第36篇第9节写道:“在你的光中,我们必得见光。”我所做的这些法律人自我救赎的努力,并非盲目于自我的力量,而仅仅是在坚守自我的位置;这些努力也并非对外的姿态,而不过是对内的省察。这个过程让我惬意满足,就如电影《仙境之桥》的台词所说:“闭上你的眼睛,敞开你的心扉,你会发现一个曾被遗忘的世界,一个新奇美好的世界,一个你可以自由翱翔的世界。”
谌洪果
2011年初于西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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